
德国候任总理,为何累到脸色苍白?

联邦选举约一个半月后,德国联盟党和社民党快速完成了组阁谈判。以《德国的责任》为标题的协议草案在柏林发布时,几位首席谈判代表身上都散发着严肃的气息。
十多年来,从没有一次组阁谈判用时这么短,以往用时均是此次的两倍甚至更多。
候任总理默茨说:“我们是在全球政治局势日益紧张的情况下进行联合政府谈判的……在这种情况下,国内外许多势力不是与我们合作,而是与我们作对。”“乌克兰战争势头有增无减。普京没有表现出结束战争和销毁武器的意愿,与此同时,经济的不确定性也在大大增加。”
他还补充道,美国政府最近的决定“引发了新的动荡”,“我们还不知道国际形势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要传达的信息才更加明确:我们希望并将帮助德国改变世界”。
两个原本被称为“人民党”的议会大党,如今加起来也只不过是个议席刚刚过半的执政联盟。另一边,在野党仍在虎视眈眈,无不期待他们撑不下去。其中,作为最大的在野党,选择党更是直接放话“我们将围猎他们”,“下次轮到我们上台”。在野党的攻击不仅限于组阁协议的实际内容,也包括党派斗争里常见的离间手法:一名选择党成员在谈判取得突破当天发布了一幅漫画,画中,社民党籍的克林拜尔一脸得意地牵着一条狗,模样是联盟党籍的候任总理默茨的脸。
4月9日,德国柏林,德国联盟党和社民党成功达成联合政府协议后召开记者会。图/视觉中国
“政治转变”
竞选期间,默茨许诺要“政治转变”。如今,140多页的组阁协议中,出现了几点很明显的议程变更:
首先,面对世界格局的变化,协议确定了设立国家安全委员会:“它应协调综合安全政策的关键问题,制定战略和战略远见,对局势进行联合评估,从而成为联合政治决策的机构。”除总理外,安全委员会还应囊括外交部、国防部、内政部和经济部,但即使其他部门以跨部门的形式参与进来,众多线索仍将汇集到总理府。此外,还将设立国家局势中心。这意味着总理的权势很可能会得到加强。
灵感来自阿登纳。这位德国首任总理兼领外交部长达四年,直到1955年。在外交和安全政策成为核心挑战的时期,总理自然要将这些问题揽在自己身上。竞选期间,默茨点出了他眼中的三大挑战:全面升级的乌克兰危机、来自俄罗斯的威胁和美国的不可靠。在总理府成立国家安全委员会,将有助于清楚表明主张。
朔尔茨领导的“交通灯”政府期间,别国常抱怨德国有两种外交政策:一种来自绿党领导的外交部,另一种来自社民党领导的总理府。外交部一直在和总理府抢夺控制权,主张“外交政策应由外交部主导”。在最近一次演讲中,默茨说“欧洲伙伴从柏林得到不同答复的时代——取决于他们打电话给总理府、联邦外交部还是财政部——必须成为过去”。为了解决权限争议,执政联盟干脆就在政府内部划定明确的界限并公之于众。一系列关于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安排无不说明,外交与安全将是候任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交通灯”殷鉴不远,联盟党把外交部留给了自己,而不是像更通行的做法那样交给执政伙伴,以免过于“大度”,最终损害总理对执政至关重要的领域的掌控。
内政问题上的转变同样体现了紧迫感。克林拜尔解释:“我们很清楚,未来我们无法承担一切”,国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需要”一个方针明确的政府。许多曾经令人珍视的项目,如今在预算整合的压力下得取消了。例如发展援助被认为带来的好处太少而要被削减,今后至少要“以价值和利益为导向”来提供决定。
在经济领域,特朗普的关税战给欧洲带来的冲击极大。默茨对路透社表示:“国际股票和债券市场的形势十分严峻,而且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对德国来说,恢复竞争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这必须成为联盟谈判的核心”。
以“啤酒垫报税”为起始灵感的税收改革原本就是默茨想做的,以减轻企业负担并希望通过税收优惠刺激投资。两党对过于冒进的环保政治也开始纠偏,供暖法被废除。默茨毫不掩饰地表明,这是“对我们国家的解放性一击”。能源密集型企业将享受更优惠的工业电价,税费和电网费也将降至欧洲最低水平。这将使每千瓦时电价至少降低5美分。在“技术开放”的口号下,为农民提供的柴油退税重新启动。企业购买价格不超过10万欧元的电动汽车也将被提供税收减免。旨在确保为德国市场在国外生产的产品符合特定的劳工和环境标准的《供应链法》将被取代,其规定的报告义务“将被立即废除并完全取消”。
并不令人意外的转变,还有在移民及难民政策上选择更加强硬的路线,包括强化边境管控,简化遣返程序,设立更多的“安全第三国”,增加遣返数量,家庭团聚移民将暂停两年等。
撕扯的基本盘
组阁协议草案公布后,默茨直言“我需要一个假期”。然而,累到在发布会上脸色苍白的默茨和克林拜尔都只能在取得阶段性成果后短暂地休息一下。因为两边都有党内的声音需要安抚,有不少人认为己方为对方牺牲太多。
在竞选期间,默茨向年轻一代承诺:“你们也将有机会生活在自由、和平、繁荣和设备齐全的福利国家中。”竞选后,默茨参与推动了在国防和基础设施项目上花费10000亿欧元(约合人民币8.4万亿元)新开支的决定,其中包括用于德国绿色转型的1000亿欧元。为此产生的债务,则将由子孙后代来偿还。
长达15年之久的紧缩政策一举扭转,在国外受到赞许,但这种过于戏剧化的转变使很多选民感到被欺骗。此外,组阁试探性会谈中还做出了价值数十亿的养老金决定,医疗和护理费用也在提高。在保守派选民看来,这是牺牲未来纳税人的利益。基民盟地方领导人在私人会谈中表示“都不敢打开看我的邮箱”。
两党各自基本盘的撕扯,也曾使谈判一度陷入僵局。组阁协议宣布的前两天,默茨还对社民党表示“若你们执意加税,联盟政府无从谈起”。经过斡旋,双方各退一步。社民党放弃加税,作为回报,联盟党同意推迟降低企业税,保留附加税,并把2031年前的养老金水平定为48%。
联盟党内,多数人并不质疑与社民党结盟的战略。毕竟默茨排除了与选择党结盟的可能,没有其他选项了。但最伤人的是默茨在大选后立即采取了与他之前在竞选过程中所宣扬的完全相反的做法:支持社民党长期以来所倡导的债务支出,违背了他长期以来所宣扬的保持财政紧缩的承诺。再加上很多默茨原本的支持者认为,与社民党的谈判未能达成明确的保守政策立场,将激起党内基层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是一场政治灾难,让许多坚定的基层成员深感失望”,基民盟有“屈从于左翼主流”的趋势,“如不立即纠正,您(默茨)不仅会危及基民盟的形象,还会摧毁人民对您的信任以及基民盟成员对您的承诺”。基民盟理事会成员、青年组织主席温克尔在接受《南德意志报》采访时说,如果没有兑现政治承诺,“国家将遭受巨大损失”。
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社民党那边。和联盟党程序不同的是,社民党成员都可对组阁协议进行投票。迄今为止,拜仁、下萨克森和石荷州的青年团领导层已明确表示拒绝协议,并呼吁其成员在资格投票中投反对票。反对意见主要集中在取消公民津贴、员工在工作时间方面权利的削弱以及没有财富税及遗产税改革上,他们认为草案“不适合解决核心政治问题和我们社会中的巨大不公”。
组阁协议草案提交仅几天后,一些关键项目就再遭质疑。默茨表示,商定的针对中低收入者的减税政策“并非固定不变”。另一边,社民党则决定不为高收入者提供税收减免。协议表达了双方良好的意愿,但未确定的议题只能留待后续磨合了。
“大联盟”
由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的联合政府常被称为“大联盟”,简称GroKo,因为这是联邦议院中两个最大的、都被称为“人民党”的议会党团合并的执政。德国历史上迄今为止已有四次“大联盟”,其中三次在默克尔政府。现任总理朔尔茨也曾是“大联盟”的核心成员:他在第四届默克尔政府中出任副总理兼财政部长。
第一次“大联盟”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末。此前,联邦联盟政府常以“黑黄组合”的形式出现,但执政党间实力差距悬殊。1965年大选仅一年后,经济危机爆发。自民党因预算之争退出执政,由基民盟籍艾哈德领导的“黑黄联盟”政府垮台。这一年,社民党还是在野党,正在后来成为总理的勃兰特领导下进行性质上的转型,见机随即提出愿意救场。基民盟籍的库尔特·格奥尔格·基辛格继任总理。社民党也首次进入联邦政府,勃兰特任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随后,1968年,学生运动席卷德国,社会反思风潮来临。此时,在野党只剩小小的自民党,基辛格更因曾参加过纳粹党被一名女记者当众掌掴。这些都使得第一届“大联盟”因其运作和组成,备受正在积极要求民主的左翼知识分子批评。
1967年,德国总理库尔特·格奥尔格·基辛格(右)与副总理兼外交部长勃兰特。图/德新社
虽然基辛格因其纳粹历史被称为“褐色总理”,也常被认为是最不光彩的一任总理,但第一届“大联盟”却罕见地通过执政党议席在90%以上达到了稳定,成为德国政治史新篇章的起点。社民党首次执政,并成功为以后执政攒下了经验与声誉。勃兰特赢下1969年大选,其外长经历也为他在总理任上奠定今日德国外交风格做了铺垫。尽管“大联盟”的组建往往被认为是权宜之计,但在政治治理层面,它在传统的“大拖小”模式外蹚出一条新路,构成了由两个差距不大、各自代表中右和中左的政党组成的稳定操盘模式。
单就意识形态而言,联盟党与自民党更接近。因此第一次“大联盟”36年后才有了第二次。主导了三次“大联盟”的默克尔认为:“大联盟才能稳定执政,也才能为这个国家带来改变。”她的第一届即从此开始,现任总统施泰因迈尔也是当年组阁谈判里的关键人物。2005年默克尔以微弱优势击败施罗德,但除了与社民党组合之外,没有其他两党组合就可以达到议席多数的选项。默克尔第一任政府副总理明特费林说:“权力格局发生了变化,民主合法化的权力分配方式也发生了变化。”默克尔第一任政府就这样成立,带领德国度过了金融危机。2013年,默克尔第三次胜选,经过与自民党搭档的四年以及与绿党的短暂接触后再次选择与社民党组阁。“GroKo”成为2013年度热词,反映了一种政治风尚。
但在“大联盟”抵达高点的同时,环保政治也悄然声名鹊起,权力格局再次发生了变化。默克尔第三任政府副总理加布里尔在上台初曾回应疑虑:“默克尔并不是蛛网中的黑寡妇(毒蛛),等着社民党出现然后把我们一口吞掉。”
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社民党在2017年大选中支持率下降约5%,被普遍认为是参与“大联盟”导致辨识度下降的附加效应。选举结果出炉当晚,党主席舒尔茨对支持者说“今晚也标志着我们与基民盟和基社盟合作的结束”。联盟党首选与自民党和绿党进行“牙买加联盟”谈判的尝试,但随着自民党退出,谈判宣告失败。身为第二大党的社民党不得不重回谈判桌。尽管时任社民党青年团领导人发起了“不要GroKo”运动,但最终联盟党和社民党还是在压力下达成了组阁。漫长的过程预告了日后的不易:默克尔第四任政府在2017年大选6个月后的2018年春天才艰难就职。
“爱情易逝,土地永存”
如今,距离默克尔最后一届“大联盟”政府落幕不过四年,两个大型议会党团联盟已变成了一个不再那么大的联盟。谈判开始时,社民党的支持率位列第三。而组阁协议草案公布时,联盟党支持率在即时民调中已被选择党反超。这是第一次联盟党在民调中被一个比自己还右的政党超过。
2005年11月,德国社民党与基民盟达成联合协议。默克尔(右)任德国第一位女总理。图/视觉中国
有人质疑“大联盟”的称谓是否还有合理性。默茨本人也提出了几个建议:一个是强调务实合作、充满浓浓“打工人”味道的“黑红工作联盟”,还有一个是强调为政治注入新鲜空气的“新起点与复兴联盟”。另外的政治阵营里,则传来不乏讽刺的声音:自民党的丢尔提议“债务联盟”讽刺高额债务;绿党的朗提议的谐音梗“黑腐”,尖刻地把默茨在金融集团贝莱德的履历与黑腐病联系起来;不甘于即将沦入在野阵营的现任绿党籍副总理哈贝克则提出“小联盟”。基民盟秘书长林内曼不乏幽默地提出“干就是了联盟”,表明行动力,也是对这场“口水仗”的回应。
从更长的时间轴来看,联盟党和社民党本来各自持有自洽的主张。它们以往的强盛恰好来自双方都是彼此最大对手的事实而并非趋同,在此基础上的联合执政则是通过以民意支持为基础的你追我赶达成共识。前总统武尔夫曾总结:在大联盟中,必须做出本不情愿的决定,“吞下大蛤蟆,但既不被它们哽住,也不被它们噎死”。
在国内外压力下,两党领导层逐渐建立了一种关系,谈不上亲密,却因为彼此需要而携手共进。克林拜尔曾猛烈攻击过基民盟候选人,以至于“克林拜尔化”成为联盟党内用以形容肮脏竞选手段的特定俗语。而社民党也对默茨充满警惕,毕竟默茨在大选前夕借选择党之力通过了一项有关移民的提案,还大骂“左翼怪人”。但此刻,他们深知绕不开彼此。
在大选日,默茨借克林拜尔生日之名向对方表达生日祝福,克林拜尔也回电默茨祝贺胜选。在协议商讨过程中,默茨和克林拜尔开始以“弗烈德利希”和“拉尔斯”互称。对作风老派、曾公开说过对政治同僚向来只以“您”和姓相称的默茨来说,习惯的改变不仅是努力靠近的尝试,更表达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默契。
默茨在草案发布会上说:“我们希望成为一个比过去做得更好的国家”,而这就需要做出“勇敢的、有时令人不舒服的”决定。克林拜尔也说,谈判的45天将对德国在面对“真正历史性时代”的挑战时的角色做出评估,这一想法“就像一条线”贯穿始终。几位首席谈判代表也毫不避讳地称,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不过,正如基社盟党魁索德尔引用一句拜仁农谚总结的那样:“爱情易逝,土地永存。”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社会学者、汉堡文化与媒体部顾问)
发于2025.4.28总第118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德国重回“大联盟”
作者:周睿睿
编辑: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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