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访客

“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作家之一”,大多数人没听过他的名字

访客 2025-07-28 16:44:09 1
“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作家之一”,大多数人没听过他的名字摘要: 曹乃谦耳背,而且腰痛,坐两个小时,就得回硬板床上躺下休息。但已故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之一马悦然曾经却说曹乃谦“耳...

曹乃谦耳背,而且腰痛,坐两个小时,就得回硬板床上躺下休息。但已故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之一马悦然曾经却说曹乃谦“耳朵灵便”,因为他能敏锐地听到农民的生动语言,以及话外之音。

凭着这个本事,曹乃谦曾以黑马之姿在文学界声名鹊起。一位山西警察,一度成为最受瞩目的中国作家之一。马悦然曾多次公开说,中国有三个作家有希望获得诺奖,曹乃谦是其中一位。

“隐身”多年之后,曹乃谦今年低调地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长达70万字,900页。这次照例不谈诺奖,而是谈谈母亲,谈谈命运。

“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作家之一”,大多数人没听过他的名字

作家曹乃谦。本文图/受访者供图

“隐身”

在山西大同文瀛湖生态公园,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一个老头儿在拉马头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位知名作家。因为腰病不能出远门,如今曹乃谦的日常生活就是喝茶、下棋、拉琴,看国际新闻,关心中美关系和俄乌局势。与文学有关的工作,是给读者送上门来的书签名。

喧嚣早已远去。曾经几乎一夜之间,曹乃谦享誉全国。2007年,他在一年之内连出三本书: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以及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村庄》,涵盖此前20年最重要的创作。

在年底各项好书评选中,这三本书频频入围各个“十大好书”榜单。仿佛横空出世,这个山西人一举跃入公众视野,有人称他“文坛黑马”,有人盛赞“文学鬼才”。这一年他已经58岁。

也是在那时,一个传言不胫而走:曹乃谦是中国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三位作家之一,其余两位是莫言和李锐。说法来源于马悦然。在中国“诺奖情结”狂热的那些年,这个评价极为震动人心。

但聚光灯随后又暗了下来。在公众视野留下一个轮廓之后,曹乃谦又“隐身”了。实际上,是身体拖累了他。自从2004年起,他先是摘了胆囊,后又饱受脑血栓连番折磨,年年复发。他甚至具备了对付脑血栓的充分经验:舌头一僵硬,就赶紧躺下,等待一分钟后发作过去,如果半边身子逐渐都麻了,就得立刻去医院。

曹乃谦一直有个宏大的写作计划:长篇小说《母亲》。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长期伏案,再也无法完成长篇马拉松。于是他化整为零,一个个短篇写起来。2016年到2018年,这些短篇陆续整理成三本书:《流水四韵》《同声四调》和《清风三叹》。文章与书名一样整整齐齐,每本分数十题,写从他上学到母亲去世这半个世纪的故事。主角是自己,也是母亲。这三本书加起来,就是《母亲》。

他想再整理一遍,细细加工,但身体好转无望,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又添了腰疼和头晕,便没再动手,三本书加上多年前的一个中篇,汇成108题,70万字。计划总算完成。

曹乃谦作品的体裁独特,或者说是自由。《流水四韵》《同声四调》和《清风三叹》三本书,以散文集的名义出版。汇总成一部时,却成了“长篇小说”。他常说,自己写的故事都是真事,但他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有些故事难免会而且是必须加入联想与虚构,甚至是大量的联想与虚构。这究竟是小说还是散文?我不去想它了。”

2025年5月,这本自传体长篇小说出版,书名已经不是《母亲》,改作《换梅》。

“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作家之一”,大多数人没听过他的名字

长篇小说《换梅》。

换梅

换梅是曹乃谦的母亲。但1949年曹乃谦刚出生时,换梅还是他家的邻居。

换梅没有孩子,丈夫在大同打游击。曹乃谦出生以后,她常去隔壁院看他,喜欢得不行。两家走动频繁,有时她甚至把小娃娃带回家,跟着自己睡,第二天再还回去。有一天她终于决定,这孩子不还了。

她做了充分的准备。她将一条被单改成吊床,系在驴肚子下,把7个月大的小曹乃谦搁在吊床里。她把军用水壶灌满米汤,揣上白面馍馍,带一把铁钎防身。就这样,她带着孩子走了两天一夜,到达大同。又寻找了两个多月,终于与丈夫重逢。这是真事,也是《换梅》颇具传奇色彩的开篇。

曹乃谦的亲生母亲在他一岁时已经去世,在那时,曹乃谦被换梅带走,就此在大同城里安家落户,算是“改命”,这很残酷,很难以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当时的状况。曹乃谦幼年时,又被带着回过老家,两家一直有联系。

曹乃谦从小身体不好,4岁才能下地走路,母亲换梅的照顾无微不至。换梅个性强悍,少女时代独自捅死过野狼。曹乃谦小时体弱,又在农村待过,常常受到欺凌,换梅挨个收拾。不讲理的女邻居骂小曹乃谦“小要饭鬼”,换梅上去就是两巴掌,端起垃圾盆、脏水泼在对方头上,邻居不久就搬走了。有大孩子总欺负曹乃谦,她一把揪住胸口,用力提起,扬言要扔到房顶上。甚至小学女老师也跟着学生一起喊曹乃谦“村猴”,换梅亲自到课堂上,将老师按在门上,逼得她当面跟曹乃谦道歉。

年届八旬,换梅得了“幻觉幻想病”,幻想中的画面,依然是曹乃谦被人活埋、被车撞死、被人殴打……终其一生,在她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曹乃谦都是那个在驴肚子下晃荡的柔弱婴儿。

母子相伴一生,感情极深。母亲暮年时,正是曹乃谦的创作高峰期,但他决定“先当孝子,后当作家”,停笔侍亲,直至母亲2002年去世。

“偷子”的身世,却并未对曹乃谦造成内心困扰。“半点也没有(困扰),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截然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再说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由不得自己去想。”

母亲的这桩惊世之举,对曹乃谦最大的改变,是让他成为城里人。那年正值新中国成立,换梅的丈夫作为剿匪英雄,被调入大同市任职,全家在大同上了户口。虽然童年时他又回农村生活过几年,但后来得以在城里接受教育,初中就开始读外国文学,最后穿上警服,当了一辈子警察。

他一生感恩母亲,称她是自己的第一个贵人。

曹乃谦的文学编辑、评论家付如初曾说,曹乃谦有“母亲崇拜”。“面对这样敢爱敢恨,带着点乡野仗义的又无私对他的母亲,曹乃谦爱她,敬她,怕她,宠她,而最终,都是为了写她。”付如初在《文学“隐士”曹乃谦》中写道。

写母亲,成了曹乃谦的使命。

寓言

曹乃谦信命。

“如果母亲不把我带到大同,那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可是,她把我带到了大同,如果我不喜欢文艺,我就到不了文工团;如果我不到文工团,我就不会被打发到铁匠房;如果我不到铁匠房,就不会认识陈师傅,就不会当了警察;可我到了铁匠房,如果我不当警察,就不会被打发到北温窑村给知青带队,就不会有十二年以后想起写写那里,而有了《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我不想再往后推论了。我觉得是这众多的如果和偶然,归到了一个必然。”他用一个宿命论的推演,概述了自己的一生。

他觉得命里有三个贵人。第一个贵人是换梅,让他从村里到了大同,变成城里人。

第二个贵人是著名作家汪曾祺。1986年,曹乃谦因为和朋友的一个赌局——赌自己可以写出一本书——开始写小说。前两篇就在当地文学刊物《云冈》上发表了,第三篇《温家窑风景五题》准备投向《北京文学》,正巧《北京文学》创作班来大同开笔会,请来了老作家汪曾祺。汪曾祺当场看了稿子,脱口而出:“好!”他写了三千多字的评论,随小说一起发表。没过几年,汪曾祺推荐曹乃谦加入了中国作协,那时他才发表过十几个短篇小说。

他与第三个贵人马悦然的交往,在文学界最为知名。虽然顶着“诺奖评委钦点”的光环,但曹乃谦始终否认与马悦然谈论过诺奖。至今,他仍然这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和马悦然的交往中,从来没说过诺奖的事。”

20世纪90年代初,马悦然就从国内文学期刊上留意到曹乃谦,将他的小说译为瑞典文,带入国际文学界视野。马悦然翻译过沈从文、余华、苏童、残雪等中国作家的作品,他的推荐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国际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认知。

晚年评论中国当代文学时,他经常提及曹乃谦——“是个天才的作家”“中国最一流的作家之一”。他为曹乃谦的长篇小说作序,称曹乃谦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而另一个著名的乡巴佬,是沈从文。

说起中国作家中影响自己最深的,曹乃谦说,正是沈从文和汪曾祺。

初期,曹乃谦写世间残酷、惊骇的一面,笔法冷峻,近乎白描。更多的文学滋养来自西方文学,他笔下大量的留白,有海明威的味道。他也常常提及斯坦贝克和杰克·伦敦。评论家则常常从他的“温家窑故事”,联想起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小镇。他用最世界性的技法,写最中国性的故事。

他从不评判笔下的人物,也不刻意通过书写时代背景,为个体命运寻找社会病根。以至于他的故事往往是抽空时代布景的,仿如人类的普遍寓言。

汪曾祺一开始提醒过他,温家窑这样的故事,可以再写两年,再往后,就要换点别样的题材和写法。他提点后生,作家要学会转移“战场”,笔下的世界要宽广。

后来,批评声也有。有人认为他过于重复,有人直言“小气”。曹乃谦说,自己对这些评论并不太关注,他只是“蒙头”写自己知道的事。因为与主流文坛若即若离的身份,他不以名家自居,也坦言自己不懂理论。但凡在采访中遇到涉及文学观念的问题,他总是婉拒。

“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奖的作家之一”,大多数人没听过他的名字

1991年,北京汪曾祺家中,曹乃谦(左)与汪曾祺合影。

活着

如果命运没把曹乃谦带去城市,他的人生会如何?后来,他亲眼见到了农村的面貌。

他最著名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叫温家窑的地方。地名人名皆为虚构,但故事是真实的。1974年,25岁的曹乃谦被派到大同北部的北温窑村,当了一年知青带队队长。温家窑的穷困突破了他的想象。农民家买不起炕席,只铺一张从矿上拾回的牛皮纸洋灰袋,全家人盖一张烂羊皮,大冬天光着脚底板。没钱娶媳妇,光棍遍地。

年轻光棍们有时在夜里“打平花”,就是搭伙打牙祭,各自带点莜面、麻油、山药蛋,饱餐一顿,吃完就一首接一首唱歌。苦闷无处抒发,都放在歌里。当地人爱唱一种叫“要饭调”的民歌,句句都是心事。唱得最动情的是二明,二明脑子不灵光,攒了一辈子钱,到死也没娶上媳妇。他唱过一句动人的歌:“白天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唱完沉默许久,狠狠摔门而去。

30年后,曹乃谦带着马悦然和陈文芬夫妇又回到北温窑。二明已过世一年,他们踏着月光来到二明坟前。马悦然让曹乃谦给二明唱首“要饭调”。“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东风水流西,看着人家就想起了你。二明呀,二明呀,我的二明呀……”

歌声未绝,马悦然已低头垂泪。

一首首“要饭调”,深深打动了曹乃谦,他听出了雁北百姓的苦闷、欲望与深情。“这才知道,人间为什么会有歌。”一个遥远的中国台湾读者说得真切。这就是雁北的文学。

极端贫寒与匮乏之中,最缺的就是食和性。为了满足食和性的欲望,小说里温家窑村民无奈做出很多今天看来违背道德人伦的举动。但读了曹乃谦的小说,却很难做出污秽与背德的指责,只能深深同情,在极端匮乏的境遇中,人类是如此可怜。

在贫瘠的世界里,温家窑人有自己的解决之道,也有自己的道德观。

小说里,黑蛋为儿子娶媳妇,只花了一千块,价钱很低,只好答应独身的亲家每年把自己老婆带回去,“用”一个月。亲家骑着毛驴到了,妻子不想去,丈夫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柱柱家两个儿子等着娶媳妇,他的弟弟二柱也还没娶上,他们一商量,让柱柱媳妇轮流跟柱柱和二柱过,省下买媳妇的钱盖窑房。在温家窑,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并不稀奇。这都是真实的故事。而在曹乃谦笔下,温家窑的女性又别具性格,令人佩服,她们往往富有正义感,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精神支柱。

文学评论家许子东有一个说法:曹乃谦故事里的人,认为这样的举动似乎“天经地义”。确实,他们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姿态来对抗困境,那些行为看似反常,却十分自然。

“那时我没有想过‘人性’这样的问题,现在也不去想这样的问题。我只是把见到、听到、知道的一些事写了出来。”曹乃谦回忆,“故事里的人,没有比较,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生活境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往往都很自然地活着。”

“温家窑的人就这样被自己的观念钉死、封死在这一片苦寒的小小天地里,封了几千年,无法冲破,也不想冲破。”汪曾祺一语道破这个荒诞而真实的世界。

中国作协内部刊物《作家通讯》有次来信问他:在创作中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他的答复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

马悦然说,这就是曹乃谦的使命。

半生

写完温家窑的故事,曹乃谦转移战场,写母亲,也写自己的半生。

曹乃谦情感蓬勃,经常写得泪流满面。写《佛的孤独》时,他写到记忆中的慈法和尚上吊自杀,痛哭几次,写不下去。写温家窑的故事,想起二明那些曾经鲜活的苦命人,一次次泪湿稿纸。写《换梅》,想起母亲时更是常常心潮翻涌,号啕大哭,几次病倒住院,医生警告他,再这样写下去人会瘫痪。

到了《换梅》,原来不曾着墨的时代,也开始在笔下浮现。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是中国社会跌宕起伏的30年。“于静水深流之中,不动声色地状写时代样貌。”中国文学研究者陈文芬评价。

无论外界作何评价,《换梅》是曹乃谦一定要写给自己的一本书。“原想着,写完母亲写父亲,写山西应县下马峪村曹家的故事。”曹乃谦说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写作设想,“可惜,健康不允许。”

自从2017年写完《清风三叹》,也就是《换梅》的最后一部分,他便几近封笔。残损的身体不允许他静坐打字。亲友的婚丧嫁娶都是妻子出面,文学界的会议、活动更是一概婉拒。他已经远离文学界许久,乐于领受“文学隐士”的封号。

曹乃谦初入文坛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文学界最热闹的时候。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一个个流派此起彼伏,扯起大旗,拉起队伍。但曹乃谦不属于任何流派,他单打独斗,被漏进文坛的缝隙。“但我没有这种势单力薄之感,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文学史的事儿。”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他说现在连书都不看了。他一生钟爱《红楼梦》,每晚睡前会在手机上搜索《红楼梦》的各种讲评,看两个多小时。他对小戏骨版的《红楼梦》击节赞赏,一群十岁左右小孩演的剧,被认为是对87版《红楼梦》的“神还原”。

相比于作家、警察,“乡巴佬”才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很多年里,他始终保留着很多乡村生活的习惯。即使住在楼房,每当下大雨,他都会抬头看屋顶,怕漏水,怕冰雹砸坏庄稼。睡前铺床时,总是轻手轻脚,仿佛床头灯还是几十年前的蜡烛,怕被子掮起的风,会把灯吹灭。

发于2025.7.28总第119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隐士”曹乃谦

记者;倪伟

编辑: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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