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重塑工具人命运的关键力量
在当今社会,许多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沦为“工具人”,追求功利和效率,忽视了内心的需求和情感的价值,文科教育的重要性在于能够帮助学生发掘自我,理解世界,培养批判性思维和人文关怀,通过文科的学习,人们可以超越功利心态,提升自我认知,重塑价值观,从而摆脱“工具人”的困境,实现个人和社会的和谐发展。
2025年底,DeepSeek发布即将满一周年。当我们回看这一年内发生的一切,会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人们已如此习惯于AI的使用,用AI阅读文章、梳理要点、写作与检索信息……
对于那些整日浸泡在“文科无用论”话语中的文科学生和家长而言,当读写的基本能力也能被AI轻松替代,围绕“文科危机”的焦虑开始更快地累积。
然而,就业的表象之下,这场危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已有的公开讨论中,哪些属于理性的批评,哪些是错误的认知?AI时代的到来,真的加剧了“文科危机”吗?
针对以上问题,北京大学哲学系系主任程乐松近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
图/IC
为什么没有人说理科无用?
《中国新闻周刊》:近年来,多所大学缩减文科招生与专业课程,“文科无用”“文科都是服务业”等论调甚嚣尘上,我们该如何理性认知今天的文科危机?
程乐松:人们在谈论所谓“文科危机”时,其实相当泛化和模糊。首先要清楚,我们到底在什么意义上讲这种“危机”,实际上,“危机”应分为内部和外部两个层次。前者是学科感知,指向文科自身的发展困境,后者是就业维度上的社会感知,人们经常把二者混为一谈。在“文科无用论”的公共话语场域中,学生和家长关心的问题很简单:文科生毕业后究竟能不能找到好工作。这里的“危机”和“无用”背后,有一个过于抽象和粗略的对文科的“均质化叙事”:文科生的教育投资成本和其获得的择业空间与薪资并不匹配。
然而,这种“叙事”是非常短视的。如果只在大学择业层面讨论“无用”,同时过度追捧那些短期热门的专业,就忽视了一个重要因素:从大学生18岁迈入校门算起,其真正的职业生命高点通常出现在20多年以后,谁又能精准预测20多年后的职业环境与产业结构?
实际上,根据我的观察,互联网上谈论“文科无用”最多的,恰恰是文科生。当前的就业环境下,这些学生由于在职业生涯初期就遭遇了社会负面反馈与很大挫折。如果换个角度,去看看那些写代码出身的理科生,在AI时代,这些人如果在40岁左右还无法进入管理岗,很可能遭遇比文科生大学择业残酷得多的淘汰与总体生活危机,今天为什么没有人说理科无用?
在任何一个学科和行业,我们都要面对竞争,但无论文理,只要能在某个特定领域“卷”到头部或天花板,总能获得很好的薪资回报与社会地位。“文科无用论”所反映出的就业焦虑,很大程度上是被社会塑造的。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我们不用实用主义式的“有用”“无用”二分法去评价文科,在人工智能时代,如何重新评估与寻找文科的当代价值?很多人担忧,随着AI在知识生产能力上的不断强大,人文社科学者的工作终有一天将被彻底取代,你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程乐松:在人工智能时代,教育更核心的功能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培养能力。人类有三种最重要的基础能力:第一种是对技巧性或程序性知识的掌握能力;第二种是理解力;第三种是感知力,也就是基于感知的情绪控制力。
感知力常被我们日常所忽视,但对生活及社会秩序的构建至关重要。现代社会追求效率至上,绝大多数人将自己定位为一种“具有交换价值的公共产品”,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习惯性压抑感性的一面,以免破坏自己的交换价值、影响效率。人在这个过程中成了一个典型的“职业标准件”,也就是今天人们经常自嘲的“牛马工具人”。
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纠结的牛马”,在被迫防卫感性自我的同时,不可能完全摆脱情感需求。这样的长期压抑,很可能使个体最终陷入总体性崩溃,产生难以排解的职业倦怠感,进而导致整个社会的创造力缺失和大规模无意义的低效“内卷”。而文科的价值就在于教人如何自如地掌控,而非被动防卫自己的感性能力。感知力的培养,可以帮助个体对自己的情绪形成清晰的感知。
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反而更加需要文科。AI带来的冲击主要针对第一种能力,那些重复性、技巧性与程序性的工作可能被有效且全面地取代。但AI永远不可能取代人类的理解力与感知力,文科培养的正是后两种能力。简言之,基于人性理解和自我感知的意义上,文科教育提示我们,如何成为一个整全的人。如果你接受过很好的文科教育,应拥有反思的自觉与宏阔的心量,并以一种包纳的眼光看待世界。
我始终认为,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中,人是最大的变量。人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是欲望和缺乏感。AI无法取代人与人之间的共鸣与交流,而以目前的技术轨迹来看,AI仍然只能传达信息。至于当通用人工智能(AGI)真正到来时,如果有一天,人类对外部世界的所有感知、理解、表述和诠释全都是由AI创造的,人类是否会完全被AI统治,或成为一种“虚拟个体”,今天的我们很难做出预测。这里最严重的后果是,我们没有亲身投入日常生活。
程乐松(资料图片)
“标准答案在哪儿?”
《中国新闻周刊》:如你所说,AI永远无法取代人类的理解力与感知力,但今天文科教育的症结,正在于仍停留在传统的知识传递层面,而非核心能力的培养。在人工智能时代,文科教育面临的核心困境是什么?
程乐松:AI时代的文科教育应“去知识化”,更多聚焦于方法和问题。目前来看,传统课堂上的刚性知识受AI的冲击最明显,以客观知识传递为主的理工科首当其冲。在人文社科领域,虽然也有朝代更迭顺序这类需要记忆的客观知识,但文科的根基,建立在个体生命体验这类主观性“知识”之上。
例如,我讲中国哲学,要教给学生的不是先秦儒家、道家与法家典籍里的史料内容,而是怎么看待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的人生精神、古人如何理解自然,在不同的时代,古代哲学家的生命经验如何与所在世界发生互动,这才是中国哲学真正要探讨的问题。这些“知识”是无法被客观化的。ChatGPT出现后,有消极的观点认为,以后不再需要大学老师了,我认为,恰恰相反,未来需要更多好的大学老师,这些老师在课堂上只做一件事——“思想给你看”。
因此,AI时代的文科教育在大方向上要往两端走:一方面,本科阶段的培养要强化通识性;另一方面,硕博阶段的培养应更专业化,通过细节挖掘积累主观反思,保证知识的深度和个体性。
《中国新闻周刊》:我国在大学里提倡通识教育已经很多年,文科教育的通识化该如何与“方法和问题”结合起来?
程乐松:我们的通识教育仍然是在传递知识。而且,在一个以学科为中心的学术体制中,专业知识的壁垒很高,根本没法真正打通。现在各大高校的跨学科项目很火,但其实只是把不同课程拼在一起,假装是新方向。真正的跨学科教育,不是课程的叠加,而是方法的互通。
好的通识教育,要传授的是可以让所有学生“拾级而上”的视角、问题和方法,其中,最核心的是掌握方法。以人文学科为例,学生入校就应掌握“读书法”。比如,我们怎么读中国古代史书?第一步是看版本,从史料文献学入手;第二步是建立时空环境,确定纪年和地理;第三步是在构建好的“坐标系”里让人物各归其位,列出核心人物的世系年谱。这样几步下来,你阅读的历史就是活的。
在大学第一年,我建议,人文社科的各学科都要开设这样的方法论课程,传授“读书法”和问题框架,每个学生至少要选修两门。此外,文科生最好至少选修一门理科课程,培养数理思维。最理想的本科通识教育模式是完全学分制,学生不分专业,毕业时根据自主选课的学分构成决定所授予的学位。
然而,以“方法”为核心的文科通识教育模式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一路从应试教育系统中拼杀上来的大学生自身。特别是他们高中阶段的“刷题”经历,体系化地摧毁了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大学课堂上,当我和这些学生传授方法论时,他们会问:标准答案在哪儿?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大学生越来越依赖使用AI工具进行阅读与写作,长此以往,这代年轻人的深度阅读、自主思考能力乃至思想能力是否会发生严重退化?
程乐松:老师可以把“读书法”教给学生,但学生自己得去实践。毫无疑问,对AI的过度使用会让很多人丧失独立思考能力,用AI整理资料、写论文看似便利,却使个体缺失了整个阅读过程的经验,经验是无法替代的。AI时代的年轻人必须意识到,文科的核心价值就来自亲身经验的阅读、思考和感受,一旦把这个也丢弃了,个体最终只能获得一些刚性知识,成为“三手学者”。
例如,一个学生如果没有亲自读过《纯粹理性批判》原著,只看 AI 整理的框架要点,那么他永远不会理解康德的思考方式,因为一个人的思考方式是蕴藏在他的写作逻辑当中的。长期如此,个体就会被AI构建的信息茧房困住,周围是高高的认知壁垒,沦为AI喂养的“井底之蛙”。
“文理之间的界限会大大减弱”
《中国新闻周刊》:今天我们谈到所谓“知识”,默认的概念是“学科知识”,而生命经验不分学科,特别是在人文领域,文史哲之间是内在相通的。这一背景下,应如何重构以能力为核心的文科教育体系?
程乐松:理解文科教育今天的困境,首先要把它放到中国高等教育演变的长时间轴去看。自中国1999年大学扩招以来,中国高等教育经历了从精英化到大众化的转变,本科教育采取高度专业化的分科教育模式,甚至有明确的职业化取向。但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大学文凭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教育必需品”。此时,传统的分科模式已难以跟上时代的发展,本科阶段应逐渐过渡为一种通识教育和全人教育。
因此,当越来越多的家长宣扬“文科无用论”时,背后可以看到精英教育时代的残影。当焦点全部指向文科,人们对高等教育体制的反思则被彻底遮蔽。更进一步说,目前我国的大学教育处于一个从普及到再分化的阶段。我认为,未来的少数头部学校一定会再度回归精英教育,这些学校的教学方式可能就是“老师找你聊天”,这个过程中告诉你怎么读书、怎么做研究,以培养学生的思考力、理解力、感知力与适应力。
《中国新闻周刊》:这种高度专业化的分科模式是一种全球性现象,与整个现代学术工业体系的建立密切相关。现代自然科学自19世纪末诞生以来,科学和人文两个体系就持续分化。但今天,AI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知识生产机制,未来,传统意义上的文理科界限会消失吗?
程乐松:首先,AI将重塑我们对“知识”的定义。未来的“知识”可能分成两类:一种是 “信息”类,AI可以参与大部分知识生产,越接近“信息”的部分,越容易技术化与自动化;另一种是“理解”类,越接近“理解”的部分越个体化,我们要通过理解他人来塑造自我。
这样的分类下,我们再考虑知识生产机制如何重构。设想一下,未来,当技术性知识生产被AI大规模替代后,更关键的“生产”,应该是人类对AI提出和表达的需求,然后由AI执行,也就是说,最终考验的还是人类的理解力。
随着现代性的发展和技术的快速迭代,社会向前发展的关键是不断重组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分工模式,社会最需要的,是那些更容易理解与连接他人的人。更进一步说,未来社会“竞争”中的胜出者,必须能提出有效需求,并且主导表达和理解。而人类对彼此的理解源自个体独特的生命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在人工智能时代,我认为,自然科学也会向人文科学靠拢,终有一天,文理之间的界限会大大减弱,甚至学科可能也不复存在。
北京大学图书馆内学习的学生 图/视觉中国
“一群人活给另外一群人看”
《中国新闻周刊》:从内部来看,文科自身的发展长期存在困境,其中一个核心症结,是文科学术评价体系难逃理工科式的量化指标管理,对此,你有何建议?
程乐松:你提到的这点是文科内部的一个根本性问题。现在,国内的高等教育正陷入越来越严重的“指标式内卷”,当学术从自由而无用的探索变成一个量化的工业体系时,实际上是在扼杀基于人类生活经验的总体创造力,尤其对文科的伤害是巨大的。
今天的中国大学里普遍存在一种“理科帝国主义”,在这样一套以排名、经费、项目、论文等指标为核心的学术工业体系中,我们可以从四个层次去理解文科的边缘化:一是行政权力主导下的学术资源边缘化;二是学科体感上的自我边缘化;三是社会公共评价意义上的边缘化,公众普遍怀疑文科学者的学术能力;四是外部压力下,文科学术共同体产生了内部倾轧,二级学科之间互相争夺资源。这些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
这几年,青年文科学者面临的考核压力越来越大,要发论文、出专著,还得有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为了完成“非升即走”的指标,很多青年学者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研究兴趣,去选那些好发论文的选题,跟着大佬的主流观点走。这导致青年学者产生了强烈的倦怠感,甚至放弃学术理想,陷入自我放逐的不甘和自我和解的犹疑。长期来看,更严重的后果是损伤文科研究整体的活力和创造力,研究越来越浮躁,难以出现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正有影响力的成果。
《中国新闻周刊》:有批评指出,文科研究变得越来越专业化与精细化,研究内容缺乏对重大社会问题的关切与回应,文科不再具有阐释世界的能力。今天,我们如何让文科重新“进入现实”?
程乐松:当文科学者被工业化驯服之后,就会逐渐沉湎于自娱自乐,使得绝大部分本来具有很强公共责任的学问变得越来越专业化。学者被锁进了“专业化”的笼子,是导致文科研究与社会脱节的核心原因。我一直认为,做学问要有出入其间的能力,既有专精,又有宏阔。作为哲学学者,研究的同时,应把自己的思考、观察、生命经验以及对时代的理解,有条理地传递给大众。
哲学是思想的质检员、生活的病理学,以及人类精神上的摆渡者。哲学家负责告诉大家,那些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心灵究竟如何面对生命,这就是我们要承担的社会公共责任。
我建议,文科学者在职业生涯的前期应深耕专业,保证研究的深度和厚度,到了中后期,可以主动寻找自身学问的公共化。这种公开化,本质上是个体精神过程的公共化。例如,我在阅读历史学家罗新写作的《漫长的余生》时,最直接的感触来自他在书中传达的历史态度,他在提示我们去关注被大写的历史所忽略的具体而微的生命过程,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普通人,这是一种比知识深刻得多的人文关怀。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未来的文科会是怎样的形态?
程乐松:很简单,就是一群人活给另外一群人看。
发于2025.12.22总第121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程乐松:AI时代的文科教育应“去知识化”
记者:霍思伊(huosiyi@chinanews.com.cn)
实习生:林奇欣
编辑:杜玮
作者:访客本文地址:https://shucuo.cn/post/6198.html发布于 2025-12-20 14: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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